庆初年（三）
第五日，澹州巡抚进献东珠三斛。庆帝着人挑出成色最好的两斛珠子，一斛给皇后送去，另一斛，一大早由大队宫女送到了飞霜殿。
彼时，淑贵妃正端坐在梳妆台前，每描上一寸眉毛，画上一次胭脂，均是慢条斯理的姿态。此番重礼，不过是节气到了，又逢上二皇子的生辰。淑贵妃淡然接受，心头却如深潭古井，再无波澜。
淡扫蛾眉，薄施脂粉，宫人晚秋挑起一根素银杆儿的琉璃牡丹簪压別在贵妃髻边，那水红琉璃花瓣雕琢得极薄，花蕊是细小的米珠攒成，行动之间珠光盈盈，却不是她往日的打扮。
青杏笑称今日皇上要来，侍书白了她一眼，随口提点道:“二皇子爱吃的荷花酥好了不成？还有闲情嚼舌头根子？”
青杏笑着强行闭了嘴，转身进了小厨房。
“母妃，今日有什么喜事吗？”二皇子知道，淑贵妃如此开怀的时候不多。一次是拿到了失传已久的《卷猫记》，另一次，还真就是现在。
“解大人家的小姐，要留在母妃身边教养几日。母妃打扮地艳丽些，好让小姑娘看着亲切。”淑贵妃随口应承，眼中流溢出别样的光彩。
区区一个臣女……母妃怎就这般态度？
不对！几日之前，自己方才认定此念狭隘。
说起之前东宫的投壶游戏，这几日，谢家小姐似乎来的少了。只是青杏同传过，前日见她在御花园的秋千架下捂着脸哭过一回。托青杏送来几块彩色卵石，和一根色彩明丽的羽毛。
她是因何又哭呢？她赠予礼物，自己又该怎么还礼回去？
想到此处，青杏的糕点也奉上来了。低头行里之间，一对海棠宫花落在眼前。
青杏是苦出身，凭借机灵手巧，一步步走到了飞霜殿里，却也能戴得珠子蕊的小簪花。而那解家小姑娘，只有一头黄黄的乱发，和半新的锦缎衣裙。
可是这又与他何干呢？想到她便心思不宁，巴儿狗丫头就是麻烦。
狠狠咬下一口点心，舌尖上散开的甜味遮住了些许躁动 ，牙关一碰即酥的酥皮和温润松软的莲蓉馅儿让他松了一口气。
真香。
良久，一抹粉蓝怯怯地进了宫门，许久无话。盯着她的眼睛，方认出这是解家小姑娘似乎，却又不似解家小姑娘。
几日之内，记忆里最欢腾的人，竟变得不认得了。再看她垂着头，缓缓施了一礼。
“臣女解梦蝶，请二殿下安”。
她手里是什么？蝴蝶风筝吧。为何不邀请他一起玩耍？
她的香囊里鼓鼓的，好像是八珍梅。为何不问他要不要吃？
……今天他的头发也没挽明白，为何不多看他一眼……
淑贵妃将解家小姑娘引到身边，抚摸着她的小脑袋，好似安抚一般。
“往后，你在我这飞霜殿里识了礼数，知了尊卑。你的娘亲总不会再掌嘴了。”
小巴儿狗……或说是小蝶点了点头，不再看向他。
二皇子数着小蝶畏惧不安的气息，才发现她黄瘦的脸庞那样纯洁，圆圆的眼睛那样乖巧，两道柳叶弯眉，也是颇为可爱。
但是，现在的她是谁？她站的好远，仿佛隔着山河大海，亘古千年。
那沉香苑里的陈才人，在三年前失了孩子，红崩小产。以纯嫔之名如葬，也就安静地消失了。
无人再提起她。
毕竟，那只是个会弹琵琶的舞娘。这样的玩意儿，随便哪个侯门王府，商贾巨富，谁人得不来两个？
剩下的日子，二皇子明白了很多事。小蝶的父亲本就是前科探花 ，家学森严，她自是写的一手好字，做得几句律诗。
小蝶也有懂事的一面，学完礼仪，便独自咽下宫人们对她的所有流言讥讽，安静地回到淑贵妃身边，帮着抄一抄书。
小蝶很有主意，眼看着离宫的日子进了，她也没有再寻着自己玩一次。
大庆结束，解缙一家要离开的最后一天，小蝶低声细语地为淑贵妃念着话本。二皇子在旁听了一耳朵。
丫鬟为救小姐的心上人，扮做小姐与县官对峙。最后身份败露， 受人耻笑。
小蝶安静地念着:“你我终是有别，狗尾巴花儿，怎能充得了牡丹？”
淑贵妃没有做声，只是挥挥手，教她停了。
送去司宝处的东珠，已经变成了一件五尾攒朱金凤冠，备做年后的万寿节谢恩之用。小蝶的行李，被小禄子装成一小箱，今日晌午，就要送出宫去。
趁着解缙去差人套车，解梦蝶走到二皇子身前 ，一双圆圆亮亮的眼睛只是看着他，眨了两下便滚下泪来。
“他们都说我不该同你玩，千说我野蛮失礼，万说我痴心妄想，我娘打了我，我爹直接凶我……说我不要脸，你是不是也觉得我就是个烦人鬼，万人厌的狗尾巴花儿？”
小蝶的笨拙地用袖子抹着眼泪，只是哭，好像这澄澄寰宇，芸芸众生，每一个都想欺负她两下。一连串的发问让二皇子有口难言。
该从哪里说起呢？
他不觉得她很野蛮，柚子很甜，还是他也喜欢……一起玩？
“你别哭了，我也知道，你不叫狗尾巴花儿的，你叫小蝶。”
听到这话，二皇子想咬下自己的舌头，解家小姑娘也止住悲声 ，认真乖巧地看着他。
“你没有，比这里的任何一人差，也不讨人厌，更不是不要脸。”
看着小蝶，二皇子忽然想起了陈才人。她有一样活泼的性子，也总爱把好东西拿给旁人同乐。陈才人有一对梨涡，笑起来好看得不得了。
陈娘娘，是个好人。
即便她现在正躺在冰凉的陵寝里。
“小蝶，你只是不够强大。一个什么都没有的人，注定只能任人拿捏。当然，我也如此。”
会掰开柚子给他吃，会尽力地帮他取得胜利，会为了他忍耐了数十天不说话，就是不会舍下他去巴结太子的小蝶，还在哭……
“你别哭了，开心点回家去吧，二殿下没有看不起你，乖。”
摸摸女孩的头，她的头发就像想象中一样干，毛毛扎扎的 ，刺得手心发痒。解梦蝶不知道的是，她的头上已经多了一只琉璃蝴蝶发梳。那是二皇日前子谎称要帮侍书姐姐串珠子，偷偷截留的。
解缙回来的时候，二皇子早已溜回寝殿。胡乱洗一把脸就用被子蒙上了头。
这好像，是他真正的第一个玩伴。
不为了巴结，不为了奉承，也不像小禄子一样，把陪他玩当个差事做。
深宫大院，宦海沉浮。
不出意外的话，他们不会再见面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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